树 瘿 壶

7/10/2024 10:44:18 AM华文作家网来源:作家报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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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宏伟(山东)

 

宋柯这几天总睡不好觉,仿佛床面上放上了一块块小石头一样硌得慌,而且总是做梦,梦境几乎是一样的:先是看见一双粉嫩如莲花的美得不能再美的脚丫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然后是清溪中一尾摇头摆尾的金色鲤鱼畅快的游来游去,后来从鲤鱼脊背处漾出了一缕香气,氤氲开来,慢慢渗进了了他的心肝脾肺。这个时候他灵魂出窍,像飘在云朵之上,吸了大烟一样酣畅淋漓,然后就到了亢奋高潮,这个时候他就醒了,时间正是凌晨三点,几乎分秒不差。

醒来后周身无力,四肢酸软。他就披衣坐着吸烟,想着他以前头挨着枕头就睡,而且从不做梦,不像这段日子老婆总是白眼看他,一脸嫌弃的样子。

其实用脚去想,宋柯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前段时间单位来了一个叫墨婕的女大学生,就安排在宋柯对面,那双柔情美丽的眼睛,摄人心魄的胸部的轮廓,笑容、语调甚至走路的样子,宋柯时时都像在欣赏一场舞步轻盈的《天鹅湖》。

宋柯低调谦和,是一个善解人意老男人,唯一忍受不了就是对面丝丝缕缕、幽幽袭人的香气,这种使人窒息甚至亢奋的气味,总让人浮想联翩,而墨婕的回答更让他惊诧。

我从来不搽香水。

那你是墨香妃啦。宋柯自我解嘲的笑笑,后来他百度了一下,才明白墨婕身上的香味是性香,是一种异性身体散发的荷尔蒙。他想起自己虎背熊腰的老婆,即便洗了澡,也总是带着一股猫狗被雨淋了那样的热烘烘刺鼻地臊膻味道。

几天后,宋柯用提包带来了一个精致的木匣,从里面拎出一个被红缎子裹着的紫红色的茶壶,像个丑陋的树瘿,花纹盘曲,互为缠绕,奇特不凡,却极古秀可爱。然后问,小墨,你认识这把壶吗?

墨婕笑笑,是不是“暑月越宿不馊”紫砂壶?

对,这是嘉靖年间制作的树瘿壶。带病态美的壶,是壶中“林黛玉”。别看壶面凹凸,刻纹像老树皮,但这可是明代制壶大家供春创制的。几百年茶水泡、手摩挲,你看看壶已变为古玉色了。是我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现在这世上仅此一把了,你可知道它值多少钱吗?

墨婕眼睛亮晶晶的问:多少钱?

告诉你吧,当代宜兴紫砂大师顾景舟先生的一件仿品树瘿壶,价格也在60万港币,这是真品,你说多少钱?无价。

这样珍贵的“古董”,你怎么不把它放在保险柜里,放在这里多危险啊,万一打了怎么办?

打不了,这个办公室就咱们两个人,你我小心一点,怎么会打了?这壶用来泡茶,茶味醇芳,隔夜不馊。里面有上百年的茶垢,就是空壶,倒上沸水也能散发出茶的香味,我放在保险柜里,能享受到吗?

其实,为了稀释墨婕的香味,宋柯只能想到喝浓茶,茶味氤氲,性香干扰也就少了很多,这能让宋柯安心的批文件、发指示。

自从宋柯那宽大的老板桌上有了这件“贵重如珩璜”的“古董”,墨婕早来打扫卫生时更加小心,抹巾也只擦离古董附近的地方,她刚参加工作,家底子薄,万一打了壶,搭上身家性命也赔不起。

尽管她万般小心,但是在13号这天,祸灾还是降临在她头上了。她在树瘿壶近处用鸡毛掸子扫桌面,不知为什么,那个老实木讷的树瘿壶今天像是有了万念俱灰之心,或者有了不能解开的心结。鸡毛掸子还没划到的时候,它便径直从紫檀木办公桌上奋力一跃,投地自尽了,瞬间就成了八瓣之体。

墨婕觉得晴空炸了一个响雷,眼前无数道金光闪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小心翼翼把八瓣碎片小心翼翼包了起来,以期有匠师能够复原。她在壶把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长长的头发丝,“或许就是我的头发丝不小心穿绕在壶把上,我真是该死”,想到宋柯的将来的悲恸,墨婕感到天旋地转,踉跄一步跌倒了。

墨婕醒来的时候,已经打着吊瓶躺在病床上。宋柯站在床边,慈父仁兄似的望着她,但是明显的感觉到宋柯一夜之间苍老了,声音更加沧桑,可见那个祖传了几百年树瘿壶毁了,有着多么大的杀伤力。

小墨,说实话,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传家宝毁在我手里,我想死的心也有,给多少钱也买不回来。可是人生就是百年,你难过又有什么用处,好好养病,我的事你不用担心,是我没听你的话,早放在保险柜里就好了。

宋柯留下一叠钱走了,房间里还有他送的鸭绒被、北京烤鸭、金华火腿、上好的阿胶和一根野山参,甚至小到毛巾、香皂。

从窗户望去,毒辣的阳光下宋柯彳亍而行,他佝偻着腰,步履蹒跚,仿佛随时被风吹倒,墨婕一行热泪从脸颊流过,胸前的衬衫上湿了一片。

逸园酒楼据说是市里几位顶尖厨师开的,就在宋柯办公室后面一条街。里面是仿自然环境,有小小的人造泸沽湖、苇子湾、苍翠欲滴的竹林。大幅的海浪画像下,还有一处海滩,宋柯就在苇子湾旁边的竹林里,找了一个类似泸沽湖摩梭人用餐的石桌,墨婕蹬着一双皮凉鞋,一双粉嫩如莲花脚丫子却欲行又止。

宋处,这地方怕是价格不便宜吧,我们换个地方简单吃一点不行吗?

你病愈出院我能不表示表示吗,吃顿饭能花多少钱?再说,你把那把壶放下,我也就放心了,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把壶嘛。

各自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石桌下面响起黛青塔娜演唱《寂静的天空》。

……

风啊 你轻轻吹

听他忧伤的歌

月亮啊 你照亮他

火光啊 你温暖他

……

这是一首来自草原的灵魂之歌,那种空灵、失落、缅怀的抒发,墨婕似乎觉得歌曲是特意为她点的。

服务员很快把菜端上来了,泛着焦黄光亮的北京烤鸭、貌似鲜活的清蒸黄河鲤鱼、佛跳墙、大闸蟹…

我们两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吃吧吃吧,今天是祝贺你痊愈出院。宋柯自己倒上了白酒,给墨婕倒上了干红,干红喝了半杯,白酒已经喝了一杯了,宋柯先是兴高采烈的说自己的从一个农民到一个集团企业处长的奋斗历程。然后第二杯下肚后谈起了父母包办的婚姻,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沧桑,欲泪还休。倒第三杯的时候,墨婕想阻止,但被他一挥胳膊挡住了。话锋一转,回到了树瘿壶上。

那可是我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传家宝,没想到竟然毁到我的手上了。

说这话的时候,宋柯神情呆滞,像是一个目光空洞的泥胎大佛,两条小溪流过脸颊,无声地滴在前襟和餐桌下面绿色的地毯上。宋柯准备倒第四杯的时候,墨婕坚决阻止了他。她抢过了酒杯,强拉赢拽的把他拉出酒店。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宋柯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精神抖擞的出现在办公室,还是那么西服笔挺、干净儒雅,亲切地叫着小墨,然后安排她誊写和传达总部的文件和批示。

下班的时候,宋柯又安排墨婕打印了一份文件,时间延后了一个多小时。宋柯说,今儿个加班晚了,估计食堂也打烊了,咱再去逸园酒楼撮一顿吧。

莲花脚丫子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墨婕嗫嚅道,那地方太贵了,就近找个地我请你吧。

嗨呀,你这不是拿我这个处长当外人了吗,不就是顿饭嘛,还跟我客气什么。

还是老地方老座位,还是那个走婚摩梭人用餐的石桌,还是满桌精美珍馐佳肴,喝的也是一样的酒,几乎是前一天的重演。宋柯又适时地提到了那把树瘿壶,还是老泪横流。

墨婕想,这把壶看样非赔不可了。她的亲人还在大山深处,莳弄着五亩分散在四个山岭上的薄田,弟弟还在读书。父亲不到50岁,背已经驼了,脸上满是道道沟壑。母亲的手上贴满了胶布。爷爷奶奶柱上拐杖了,还要背着塑料桶到山岭上浇水移苗。她刚参加工作,还没有积蓄,她拿什么去赔?

真的要像摩梭人那样走婚不成?还有什么好的办法。

第三次宋柯邀请她的时候,她反而平静了。

把饭钱省了吧,你不是郊区有个房子吗?

宋柯反应很快,瞬间的狂喜一掠而过,马上就爽快的答应了。

宝马车在乡村的小道上不疾不徐的行驶着,墨婕却心里五味翻陈。汽车开到郊区,进了一幢有点徽式建筑风格的小别墅。

卧室在二楼,镂花的精美大床上铺陈着紫色的丝绸被褥,宋柯猴急的去脱衣服。

你先去洗个澡。墨婕语气平静地说。

宋柯匆匆洗完澡来到寝室的时候,灯已经灭了,漆黑的房间里他还是看到了月光下的嫦娥,灵魂瞬间飘向了流丹的繁星,过山车般的经过了火山爆发、大地颤抖、空气燃烧,直到墨婕开亮了灯光,宋柯的灵魂仿佛才遨游归来。

墨婕从身下抽出了一块白色的方巾,上面开满了梅花。

我已经赔了你一把未用过的新壶,咱们两个现在两不相欠了。

宋柯想再抱抱墨婕,墨婕奋力推开他。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是董事长的电话,小墨你在这里等等,我先回公司一趟,回头我来接你。

宋柯慌慌张张的走了,甚至腰带上的一个钥匙扣也忘了穿上,不过,宋柯常年带的钥匙扣上只有一个钥匙,家里都用上了密码锁,这个钥匙干什么用呢?

墨婕逡巡一圈,在墙角发现了一个保险柜,她把钥匙插进去,轻轻旋动了一圈,保险柜竟然打开了,里面是一个古色古香的木匣,她轻轻打开木匣,猛然惊呆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树瘿壶,这个树瘿壶被时光打磨得古色古香,仿佛刚从时光的深坑里扒出来。里面垫着一张黄纸,还有一行小字:嘉靖年间供春树瘿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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