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过也,共惜艳阳年。”时间在不经意中从指尖溜走,而一幅泛黄的《慈母手中线》的画卷却入眼帘走进心里。她是那样平淡与隽永,那样的不声不响,那样无端的平和与宁远,婉若一丛顽石中生长的兰花一般透着盈盈蕙香。我愣愣地看着,竟感动得热泪盈眶!画中,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双手拄着,赤足蹬着,拱起身来,别过了小脑袋顶在铺了新被的床上,高高的翘起了它的小屁股,那姿势仿佛要做一个前滚翻似的,却自胯下翻着那调皮大眼睛向上瞧着,“嗤嗤”地在笑。一位年轻的妈妈俯下身去,在小女孩开了线的活裆裤上穿针引线,口中咬着线头,无声的笑着……
小女孩渐渐与我的影子重合,微闭双目,娘便又一次从记忆的文件夹里徐徐而来。
娘在最好的年华一病不起,整日与中药为伴,那年母亲只有二十六岁,是一个女人最光鲜最美丽的时光,她却只能缩在一个被筒里,抑或窝在土炕的一角。娘生下我后,身体原因没有再生育。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我这个上不得族谱的女娃子是算不得“后”的,娘常常盯着我轻声叹气。不知从何时起,倔强从心底升起、成长。慢慢地,我竟忘记了女孩原本该有的样子,越来越像男孩的性格,终是蜕变成父母喜欢的模样——推车搭担、扬场浇地,甚至起垄耙地也不在话下,男人的活计、营什我都学会,样样不落在别人后头,用现在话说活脱脱的一枚女汉子形象。娘那愁眉舒展开来,父亲在外说话的底气仿佛也足了些。
其实娘是一个嘴拙但心善的人。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二奶奶带着两个叔叔和两个姑姑加入到闯关东的大军,二爷爷故土难离,独自留在关里老家。父亲想着把二爷爷接过来赡养,但几次都欲言又止。一是家里生活也不富裕,二是怕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的娘累着。没想到娘不声不响地就把二爷爷接到家,这让父亲很感动。娘把二爷爷照顾得无微不至,饭菜调剂着做,还懂得荤素搭配的营养学;穿着整整齐齐,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让没有至亲在身边的二爷爷享受着天伦之乐,这一照顾就是十多年,直到驾鹤西去,二爷爷走得很安详。
娘身体出大毛病的那一年五十四岁。我自是不敢怠慢,马不停蹄地奔波在求医寻药的路上。娘倒像没事人似的,看我担心的样子,她总是笑着说“愁什么呀,人的命天注定,‘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我已经赚了二十年,值了!”听她这么说,忽然觉得娘好有文化。见我夸她,娘忍不住卖弄起来,说她是同龄女人中识字最多的,如果赶上现在的好时候,说不定她也是大学生呢。上过几天识字班的娘认字也快,电视上只要不是生僻字,娘仿佛都认得,到现在依旧看电视学字。遇到不认识的她会虚心问父亲,父亲也很耐心地告诉她。下次再遇到这个字,娘会立刻念出来,显得孩子般得意。
娘的乐观和对顽疾的蔑视,终使病魔逃之夭夭。她活过了比医生预判界限的两倍还要长,且越来越壮实,并且帮我带大了两个儿子,直到把他们都送进大学。
婆婆患了阿尔茨海默病,离不开人,便实行了兄弟姐妹轮流照顾制。每次轮到我家我都很犯愁,由于我和先生工作都忙,离家远,不能陪在老人身边。娘把婆婆接到家里,担起了照顾婆婆的重任。那一年,娘七十三岁,婆婆八十四岁。我自是不忍心,刚替我照顾完小的,又来照顾老的。娘却说,多双筷子添个碗的事,她让我们好好工作就行。只是我还有个顾虑:农村人对七十三(岁)八十四(岁)是很在意的,也是老人最忌讳的,有“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说法,都会故意跳过这两个数字。万一出个什么差池,其他兄弟姊妹会不会埋怨、怪罪?毕竟是老人照顾老人。好在兄弟姐妹都理解,很清楚这么大岁数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都可以接受。这样,婆婆就安心地住在了父母家里,睡到了娘的身边。
28年婆媳,10年一个锅里摸勺子。10年,早已把婆婆的胃口调剂的跟我的原始家庭一般无二,所以不管是娘做的手擀面,还是纸皮单饼,都是婆婆最喜欢的面食。那段时间,娘和婆婆都胖了不少,脸色也红润起来,婆婆更是眉开眼笑。尽管不知道这两亲家聊的什么,但她们带给彼此的快乐却都落在了别人羡慕的目光里,也让我对娘充满敬佩。直到最后半年婆婆动不了便不再轮换,专人照顾。街头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老太太散步的身影曾是村里最美的风景。
惊蛰一过,娘和婆婆便很认真地侍弄起院里这一亩三分地来。
她们把属于自己的土地撒上农家肥,翻新一遍,起成三垄,细细荡平。等把地疏松得如同面包一般,娘便分别在东畦里横分成同等四个单元依次撒上掺了土的菠菜、油菜、生菜、茼蒿种子,婆婆在后面撒上浮土,轻轻用耙子镂平;中间畦中起四小垄,两垄种辣椒,两垄种茄子;最西边的菜畦里点上一架豆角,一架黄瓜,一个正式小菜园也就算大功告成。接下来放上水管,让那些种子秧苗一次喝个够。娘擦着细细的汗珠,回过头对我轻声细语:“你确定你婆婆有老年痴呆症吗?你看她干活多细致。”我也感觉很吃惊,婆婆不仅身体好了,精神状态也清灵得很,说话做事有板有眼,真为她高兴。或许是动手动脑又动嘴的缘故吧,和母亲在一起,这些都是闲不住的。婆婆那神情似乎已看到了收成。她就那样摇把蒲扇坐在伞状的无花果树下,眯着眼静静地欣赏着焕然一新的菜园。等我回家,她俩就会喜滋滋地争着说于我听。
刚刚吃饱喝足的土地,平整如镜,泛着湿湿润润的泥土的清香。
种子或许听到两个娘一声声深情、亲切地呼唤,感受到对它们地照顾和盼望,几天后便露出点点新绿,小菜园一下子变得生动与鲜活起来,那些小小的绿芽芽顶着一粒粒珍珠在阳光里欣欣向荣。
种菜,是母亲晚年后的最爱,无论怎么劝说,她自是不听,只好由她随心而种;种花是婆婆的爱好,从玻璃海棠到昙花,从吊兰到月季再到满院的翠竹……有了爱好,她们的灵魂似乎有了安放之处。这小小的庭院成了两个娘的有一个孩子,她们用热情、耐心和汗水,来抚育这岁月里的欢喜。这错落有致的菜园似一幅精美的画卷,铺展在我的眼前,令我感慨万千,赞叹不已。
看着两个娘生动的笑意,我感到了时光的美好。
娘喜欢唱歌,即使新出炉的流行歌曲,娘竟然也能哼哼出曲调来,节奏准确,只是她记不得歌词而已。周末回家,我说想听娘唱歌了。娘也便很大方的唱起她们那个时代的歌。“清清的河水呀蓝蓝的天,绿油油的草地呀青青的山……”唱的这首《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嗓音干净而明亮,娘意犹未尽,又唱了《火车向着韶山跑》《沙石峪》……都是我不曾听过的。有一回居然唱起《忧伤华尔兹》,这让我吃惊不小,问她何以会唱,她说住院时听我唱学会的。母亲真是记忆力超强!见我夸她,白我一眼,说这歌是唱给婆婆听的,婆婆很配合地笑笑。我把录的视频放给两个娘看,她俩都欢喜得很,扬起的脸像盛开的金盏菊。
有时我和娘打趣,说她就喜欢做好人好事,譬如照顾二爷爷,譬如照顾我婆婆。娘总是抬头看我一阵子,自言自语地说“我哪是什么做好人好事?这不都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都是应该的,俺没有想那么多。”看娘认真的样子,不由地笑了。娘明白过来,便拿擀面杖追着撵我……
对于母亲,总有写不完的话题,讲不完的故事。但每到春天总让我想起母亲的菜园。想起小院里那些生机勃勃的生命,想起小院里值得怀想的那些生活琐事,想起待我如闺女的婆婆,尽管她早已作古,但这沾着烟火味道的小院的温暖和清新是和她连在一起的,她也曾是这里的主人。也许多年以后再想起,依旧会闻得见菜香,看得见花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