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建荣（江西）
村妇女主任突遭车祸身亡，当市长秘书的表叔一个电话，刚高中毕业的来富就无可争议地当上了村官。
消息一公布，来富就听到骂娘声。这也难怪，端午节后，天老爷就没下过一场畅快雨。春夏之交一次强风暴，把沿渠六根伤筋露骨的水泥柱子刮倒折断，电排站就成了一个虚设的村级形象工程。五六月雨水足，早稻将就着对付过去了。可眼下晚稻刚刚插下田，有的还没返青，就遇到几十年不逢的干旱天气。再不抽水灌溉，八百多亩晚稻苗就要变成柴火了。村长召集开了三次全体村民大会，都被三千块钱卡了喉。三千块钱，谁家都拿得出来，可谁也不愿意借给村长。原因是村长说过的话，像他们头上飘过的积雨云会下雨一样毫不可信。
这天，来富还没起床，就被村主任叶云叫醒了。叶云把窗户敲得像发地震，说：“你快点呢，我们上市里一趟，砖瓦厂的面包车马上就到了。”来富打了两个呵欠坐起来，隔着窗问：“买水泥杆子的钱有着落了？”叶云说；“村长最后做通了小水工作，那小子答应先垫三千块钱。”来富说：“一亩田一下子涨五块，老百姓会同意吗？”叶云说：“不同意？谁不同意断谁的水！再说，涨价也是情理中的事，你不见小林商店揩屁股纸都一年一个价？”来富跳下床，然后就听到尿桶稀里哗啦一阵流畅的响。一会儿，环村公路上传来了汽车催促的喇叭声。来富开了门，腋下夹着一个黑皮包，屁颠屁颠跟着叶云来到车前，村长高盛、会计小华、电工小水已经坐在面包车里等他们了。
汽车驶了二十几分钟到了镇上，一行六人下车吃早点。来富要了一碗馄饨，两个肉包。小华见了，赶紧把服务员阻住，笑着对来富说：“你半道进来，不懂规矩。我是会计，也是大家的生活部长，你别动，像他们一样坐着就是。”来富见村长他们都稳稳地坐在桌旁抽烟，迟疑着说：“我没带多少钱，吃不起太好的，你悠着点。”小华瞪他一眼：“吐什么口水呢？你只管吃就好了。”来富犹犹豫豫，把要的东西都撤了，找了张小桌坐下。不一会，服务员端来了一盅汤，两屉小笼包。来富头一回吃这种汤，茸茸地不知是什么东西，拿着瓷勺在盅子里左拨右拨，后来向服务员要了份早点单，才知道是十六元一份的党参猪髓鹌鹑汤。来富不由咂舌，加上小笼包，这一份早点就得二十四五块钱。来富有点急了，叫小华：“我身上拢共才五十几块钱，这一下花了一半，中午只好吃快餐了。”小华说：“谁让你拿钱了？我们顶着酷暑，汗一把水一把的为公家办事，吃顿饭还要自己掏腰包吗？”来富呐呐地说：“村里还欠着一屁股烂债呢，这账怎么销？”小华说：“怎么销账是我的事，你只管过你的幸福生活就是了。”来富再不吱声，心里想，难怪人人争着当村官呢，当村官的好处，原来就是不顾天不顾地，天塌下来先填好自家肚皮。
来富正在边吃边沉思，冷不丁一包芙蓉王香烟甩到了桌上，吓他一跳。抬头一看，小华满脸挂笑，正扯着一条烟向村长他们散，每人一包。来富不抽烟，想把烟退还给小华，又怕挨骂，只得把烟装到黑皮包里，看着小华买了单，起身跟着大家钻进了车。汽车顺着镇心公路驶上锦江河堤，迎着八月的毒日一路向高速公路跑去。
将到市里，司机问村长高盛去哪。高盛说，你把我们送到人民广场，该干啥干啥去，下午回村我们再打你手机。司机说行，把来富五人送到广场，果然开车走了。来富说：“咋不让他同路，我们不是去买水泥柱子吗？”叶云说：“人家是砖瓦厂的人，带着不方便。”来富说：“以往你们哪次进城不是使他的车，有什么不方便的？”叶云叼着烟说：“你这人死脑筋，谁在外面乐呵乐意让个外人知道啊？”就问村长：“头儿，这次带兄弟们去哪潇洒？”村长口里咬着棵牙签，一直歪车里没说话，这会众星捧月般走在人前，精神劲倒十足：“老规矩，冬洗脚，夏按摩，春秋两季蒸桑拿。现在是夏季，当然得松动松动筋骨。”小华问：“咪咪屋还是云霄楼？咪咪屋床躺着舒服，云霄楼的妞服务态度好。”村长眯着眼说：“这回咱换个新地方，新地方刺激。”小华连声附和：“对对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得刺激刺激。”小水说：“头说去哪我们就去哪。”村长说：“上次我送儿子去外省打工，见火车站旁新开了一家按摩店，门口的小姐个个长得像香港影星林青霞漂亮。”小华说：“没说的，就去那里。”
五人拦了一辆的士直奔火车站。到那一看，偌大的一个按摩店，广告牌上的妞儿果然一个比一个水灵，一个比一个穿得暴露。众人边瞧边吞口水，争先恐后来拉大门，拉了几下纹丝不动，仔细一看，才发现门还锁着。小华不由抱怨：“城里人就是懒，都日上三竿了还关门闭户的。”来富看了看手机，说：“才八点四十分钟，我们来得太早了。一般这种场所都要九点半以后才营业。”五人无奈，只好走下台阶，重新仰起脖子看广告牌上的妞儿取乐。等了数十分钟，只见一个胖女人拎着个小坤包，屁股一颤一颤的走上台阶来开门。胖女人见了村长他们就热情招呼：“哎哟哟，难怪我今日眼皮老跳，原来是几位财神菩萨在等着呢，快里面请。”一边赶紧掏手机招人。一会儿，十几个身材婀娜的小姐嘻嘻哈哈进了按摩店。五人用眼把每位小姐从头至脚细剜了一遍。小华附耳问村长咋样。村长说还行。小华说：“六十块钱一个钟，好像有点贵。”村长说：“不贵，值。”小华说：“那一人来一个钟？”村长说：“左右无事，每人九十分钟吧，做完了正好吃中饭。”
交了钱，五人鱼贯进了洗澡间。来富头一次进这种场所，有点心虚和不自在。但他脑子并不短路，别人怎样做，他依样画葫芦还不会？见村长他们轻车熟路，每人打开了一个储衣小柜搁衣物，把身上扒得一丝不剩，拿了条毛巾，赤条条进到淋浴头下洗起来。来富犹豫了片刻，哼着歌也加入进来了。
好一会，村长他们洗好了。来福赶紧关了水，学着众人穿了件肥大裤衩，赤裸着上身走向按摩包厢。五个小姐早坐在沙发上候着。村长挑了那个长得像林青霞的进了一号包厢。来富最后一个进了五号包厢。他局促不安脸红心跳，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不敢看那个姑娘的脸，一进包厢就俯身趴到小床上。姑娘也不说话，纤纤中指在来福脊背上轻轻划了一下，立即坐到来福身边，双手沿着来富脊背上下拿捏。来富感觉背上有一群冰凉的小蛇在游走，一种酥透筋骨的冲动腾地雄起。他猛地一转身坐起来，拉着那个姑娘往怀里搂。姑娘轻呼一声用力挣脱，火辣辣看着来福，嗲声说：“大哥，我们这里是不提供特殊服务的，大哥如有需要，晚上可以打小妹电话，小妹帮你联系。”来富闹了个大花脸，忙说：“不不不，我太冲动了，对不起。”姑娘咯咯咯笑了：“是怕大嫂知道惹起家庭风暴吧？”来富说：“我刚毕业，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大嫂？”姑娘说：“正是纵情玩乐的年龄，你怕什么？”来富说：“怕什么？唉······不按摩了，我们聊聊天可以吗？”姑娘说：“进按摩店不按摩，大哥你真有意思。”来富叹了口气：“你不愿意就算了。”姑娘说：“天天按摩，小妹我手指都粗老多了，大哥心疼小妹，小妹哪有不愿意的。”来富乘机抓起她的手看，见她的手冬笋一样白嫩，慢慢抬起头看她的脸，这才发现她理着个流行的学生头，圆脸水蛇腰，皮肤白里泛红，外表娴静淑雅。“你真漂亮，”来富握住姑娘的手不放。“真的吗？”姑娘一双杏眼紧紧盯住他，“那你说说小妹哪里漂亮。”“你哪儿都漂亮。脸盘像陶红，声音有点宋丹丹味道。”姑娘说：“大哥眼睛真行，以往我说我像陶红没一个人肯信呢。”“那是那些人没品味。”姑娘忽然把头倚到来富肩上，来富心旌不由一荡，有一种恋爱般的感觉。来富轻声说：“你的名字一定也很女性吧，能告诉我叫什么吗？”“周姝娟。”姑娘声音也轻了下来。“‘邹’还是‘周’？”来富问。姑娘说：“‘周’，周游世界的周。”来富说：“好名字，只有这样的名字才配得上你这样的人。”说着叹了口气：“唉，为什么到这种场合上班呢？一个女孩子，学点什么不好？插花艺术、服装设计，办公室文员，哪一样不能养活自己？”周姝娟忽然眼圈红红地流出了眼泪：“谁愿意做这种下贱工作啊？可小妹只有初中文凭，能干什么？大哥你是个好人，你能给小妹我一份好工我就跟你走。”一句话把来富噎住了。来富说：“我一个农村人有什么好工做？我只是觉得心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水葱一样的年华，不应该这样生活。这是一辈子洗不净的污点呢。”周姝娟猛地把头从来富肩上移开：“我以为你有通天的能耐呢！你没有能力给我工就不要来惹我，我不要人怜惜。”来富呐呐地说：“别误会，别误会，我是为你好呢。”
因了这一点点不愉快，来富觉得有点尴尬，低着头不敢看周姝娟。周姝娟抽出一直被来富握着的手，一看手心窝出了一把汗，取出两片纸巾，递一片给来富，自己留一片把汗擦了。说：“躺下吧，我还是给你按摩的好。”来富说：“我心情不好，不想按了，”说完站起来往门外走。周姝娟一把把他拉住：“还没到一个钟呢你去哪？”来富说：“我想去外面坐坐。”周姝娟说：“要坐也得在这儿坐，要不老板娘会骂我怠慢客人的。”来富心一软，幽怨地看了周姝娟一眼，折转身仰面躺到床上。周姝娟说：“大哥真是个热心人。小妹会记住你刚才的话的。”来富说：“我这人心善，见不得女孩子不学好。”周姝娟说：“再过几年，你也许就不会这样了。”来富说：“再过一百年我也还是这心。我是农民的儿子，我心里干净。”周姝娟就不说话，跃上床，横坐到来富大腿上，食指在来富胸前来回轻划。那种酥麻的感觉再次水一样漫上来富的身体。来富咕隆吞了一口口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中午，来富五个人重又回到广场，找了一家湘菜馆填肚子。五人拿着菜单指画了半天，最后点了铁板田鸡、茶树菇炖山鸡，剁椒鱼头等七菜一汤，要了十支冰镇纯生慢慢喝起来。一直吃到下午两点半店家要休班了才结账离开。五人到广场上闲坐，一边打电话叫司机。小华说：“湖南佬真他妈宰人呢，一顿饭就敢收咱四百多块！上次我们八个人飞车去临县，吃全羊鹿鞭宴，才花五百不到。”村长轻哼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这顿饭，不仅吃了地段，还吃了装修和服务。你说的那家店能与这里比？”小华说：“那确实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能比。”叶云说：“吃饭也得讲排场，城里有钱人都兴这个。”电工小水本来不沾酒，被村长小华叶云三人轮翻劝，架不住喝了自己份内两瓶，当时就脸上无色，吐了个翻江倒海，此刻正病猪一样歪在石凳上哼哼，口里还嚷：“今天把我喝倒了，高兴，高兴。”来富踢了他一脚：“高兴个球呢，都吐出血了还高兴？今天还买不买柱子了？”村长说：“买啊，谁说不买了？司机一到咱们就去买。”小华有点为难：“村长，三千块钱已经用掉了一千三，不够买柱子钱了。”村长说：“咋就用了那么多？”小华说：“俗话说花钱似流水，我这里有单据可查的。”叶云说：“预制厂不能给咱挂点账么？”小华说：“你是他亲爹呢他给你挂账？”叶云说：“不问哪里知道？什么事也得试试再说啊。”小华说：“要去你去，我丢不起这人。”村长说：“你们快闭了鸟嘴！一个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就问小华：“我们村在市里打工的有几个人？”小华说：“大概五六个吧，不过好像都没赚到什么钱。”村长说：“石强这小子不是发财了吗？他前年超生了一个儿子，打电话让他马上送一千五百块钱来。”叶云说：“人家已交了一万块罚款，再让他送钱，恐怕不合适吧？”村长说：“你是个榆木脑袋啊，咱不说计划生育的事，咱实说干旱修电排站。把旱情说得越严重越好，像上头逼咱们完成计生指标那样逼。”小华听得连连点头，一边夸村长脑子灵通，一边拿起了手机。
晚上，六人回到镇上吃饭，酒量最大的来富竟然喝了个酩酊大醉，被叶云塞进了车里睡觉。来富醒来时发现车子还在原地没动，朦胧着眼看向车窗外，镇里灯火通明，处处莺歌燕舞。来富掏出手机给周姝娟打电话，打算告诉她自己其实有点喜欢她，如果她愿意，他可以与她一起去打工，赚干净钱，过快乐的生活。来富想不到的是，周姝娟留给他的竟然是个过期号码。来富心中培植了一个下午的暖意顿然被风吹散，把这个风尘女子的无情迁怒到一天来的幸福生活头上。他跌跌撞撞走下车，在路旁捡了一块大石头，猛地向面包车挡风玻璃砸了下去······
——2017-12-6于南昌
